AG九游会·「中国」官方网站

　　2024年暑假，我25岁三战考研“上岸”，等着研一开学，偶尔从县城东边，骑行20分钟，去到城北养老院。我的奶奶住在那里。

　　夏日养老院的午间走廊，阳光扑倏倏地穿过哗哗转动的风扇叶，照进泛着油花的冬瓜玉米汤。奶奶和一位拄着拐杖的爷爷相向而行。她赶着给护理员送小西红柿，拄拐爷爷赶着饭点下楼吃饭，两人脚步都慢，还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休息几秒，再前进，像中间有个老年人才看得见的红绿灯似的。

　　助行器扶手处的黑色泡沫防滑垫上，一双手撑起一具行动不便的身躯。它们的主人站起来了，目的地是距离自己一米远的床。

　　扶手处铝合金裸露的部分，另一双手时不时出把力，调整支架前进方向。护理员从不轻易越俎代庖，剥夺“驾驶员”的操盘权。

　　2024年夏天，我的同学买了奔驰，而我没有小汽车。奶奶的室友买了超豪华助行器，好在奶奶还用不上。

　　日剧《昼颜》里，追爱主妇上户彩在夕阳江堤上奋力踩单车的画面，印在我心里好些年。我想象着自己每次挑下午2-4点去养老院的路上，也是这样的浪漫。

　　最近雨下得勤，每次去时遇上的毛毛雨，回来时，就会换一波“小兄弟”，且越下越大。路上有道长长的江堤，两侧凹处都是草地，围湖造田填起来的，现在退耕还草了。

　　这条路，我小时候很少走，却总觉得熟悉。当年，那些十来岁的同学们曾给我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北门江堤的盛况：一到晚上，这里就会出现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。她们白天休息，傍晚给孩子煮饭辅导作业，直到深夜才工作。

　　奶奶一般早上6点醒来坐床上祷告，8点吃早餐，十一点半吃午餐。下午3点50分左右，护理员来房间给她打胰岛素。4点奶奶洗澡，洗一个多小时，五点半吃晚餐。

　　我懒得赶早去。早上10点到下午2点之间的时间，是饭点。那个时候出现在奶奶面前，不管我如何解释自己刚吃过饭，奶奶都会把自己的单人餐省给我吃。养老院的餐食少油，菜也不多。奶奶给我省出过一整碗米饭，一整块炸鱼，还有整杯米糊辣椒，自己只吃一点点青菜。

　　下午2-4点是睡觉的好时间。我每次去那儿，往往直接躺床，碰上奶奶也睡着，就会顺势靠在她身边。床上铺了凉席，两个枕头垫在凉席下面，枕得老高。脚部的凉席卷起来，奶奶说：“脚可不能受凉。”

　　奶奶的身体有花露水的味道，柜子有樟脑丸的味道，被子有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。奶奶的胰岛素针头插进泛青的肚皮，没有味道，奶奶饭前吞下的十几药丸闻起来没有味道，奶奶藏在衣柜雨伞套里的两块钱人民币也没能染上樟脑丸的味道。

　　我跟我爸说，奶奶的床是我的安全岛，在这儿就感觉很安心，被无条件的爱包裹着，在家即便打瞌睡，也会想玩手机，但来奶奶这儿，我就愿意只是睡觉。

　　我没说的是，自己仿佛体验到了中老年事业有成男人们出轨的快乐。不需要对方多好看、能干，只需要有个区别于家、单位、熟悉日常的地方。某个人在那里，我可以安心吃顿饭或睡上一觉。

　　但一过下午4点，奶奶就会开始催我回家。她总说：“天就要黑了，晚上出门不安全。”我很少顺从地回家，总试图在离开前，给她普及新时代的时间概念，现在得出的结论是：我们都倔，还是要学会尊重彼此啊。

　　想起小时候，奶奶和外婆家只隔一户，10米的距离。晚上我去外婆家串门，奶奶也会塞支大手电筒给我，嘱咐我注意安全。

　　说是官僚主义也好，科学制度的优越性也好，总之，这种机构养育的方式和设置，直到现在还是能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。

　　在这间养老院待上10年的我奶奶算得上元老。人们来来去去，离开这里可能因为逢年过节，更可能因为住进医院，躺进棺材。爸爸有时候会开玩笑，跟奶奶说：“你可不要骄傲啊。”

　　奶奶和新中国同龄。在我小时候，她住在乡镇街头，她的父母住在深山。到了去年，奶奶的父母搬进她住的养老院，一家子在同一个养老院做邻居。今年，奶奶先失去父亲，后失去继母。县殡仪馆火化太爷太奶的遗体时，奶奶的身体条件不允许她去现场，晚辈也怕多送走一个，她自己倒没表现出任何遗憾。

　　白天，我和堂姐堂弟在雕花木床的栏杆上爬上爬下，晚上，我们在它床沿边跪着默念祷告词，往往不到五分钟，就躲进被子了。亲戚们说，奶奶信的是，不打针不吃药，不兴过年过节那一套。

　　这些年，医生从耶稣和死神手里救了奶奶不少回，耶稣和各路神仙也保佑了我的多次大小考。奶奶说：“神啊主啊，请保佑我们全家人平平安安。”我说：“神啊主啊，佛祖菩萨，保佑我通过考试吧。”

　　因为我偶尔会写点东西，爸爸就让我多采访下奶奶，问问她的经历和想法。他说：“现在不问，之后可能就没机会问了。”

　　奶奶对文化的记忆还停留在17岁时，在集体干活编篾具。可她对文化的渴求却出现在我们的每次见面里，她总说：“要好好学习。有文化，走到哪里都不怕。”

　　我读了十六年书，脱产备考两年，接下来还要读三年，在这个社会，仍然算不上有文化，考完试，从家里到一公里外的奶茶店做服务员，依然会感到害怕。

　　我问奶奶：“文化，对现在的你还重要吗？”她说：“我要是有文化，就会有退休金，现在也不会‘害’你们了。”

　　奶奶的床头放着儿子用A4纸装订的电话簿，一页纸对应一位亲人的联系方式。奶奶不识字，像看画似的认得家人名字。她可以在老人机的数字键上摸索半小时拨号，用智慧的现代科技联系上被韩剧泡得头昏脑胀的心肝宝贝孙女。

　　太阳升起又落下，年纪和文化在养老院的日子里，像蒙尘的珍宝，这灰尘是疾病，兼具沙尘暴的威力和荒漠化的耐力。

　　对老人来说，身体的衰老或许是比任何他人的陪伴都要更熟悉的存在。奶奶的身体就总和她说话，脚趾抽筋，头晕，看到光，手臂发麻等等。打胰岛素的肚皮肿了几块，手背，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因为磕磕碰碰，多出几块青紫。

　　我的身体很乖，很安静，不过有点懒。奶奶偶尔会打电话问我，啥时候去养老院喝茶。有天，我接了一通不足30秒的电话，推辞有事去不成。

　　那天，奶奶花十来分钟，用上自己还能看得见的眼睛，和还能记住孙女号码的脑子，拨了这则通线的电话。

　　有天，我和我爸看完电影，很困，直接赶去养老院，横躺在奶奶床上补觉。一觉醒来，奶奶拿不锈钢茶缸给我泡的芝麻绿豆茶已经凉了，我心里正犹豫要不要说感谢的话，记得上次自己提过一嘴，“下次用这缸帮我泡茶”，奶奶就记住了。

　　但，奶奶，竟然自己提起：“我今天特地用把缸（带把的茶缸）给你泡的，还是塑料杯，你上次说过，我记得。”她洋洋得意的表情，像糖尿病患者口袋里的糖，稀少又宝贵。打过胰岛素又没来得及吃饭，容易引发低血糖，口袋里的糖就成了保命药。

　　我说：“看了一个人为挣钱犯法最后被杀的故事。”此时，我为自己的概括能力，和对奶奶理解力的体贴感到洋洋得意。

　　护理员趁隔壁床奶奶在坐便椅上拉屎的功夫，转过身来接话，她说：“我们小时候也爱看犯罪片，那时候大家伙儿都不买票进影剧院，人挤人，我又小，直接挂人家肩上，双脚腾空着进门出门，活像村里因为糖尿病锯了双脚的五保户。”

　　奶奶坐在床上，穿着米花背心，屈腿，脚趾显出历经沧桑的形状。长久的糖尿病足只失去几个指甲盖和一大块脚趾肉，奶奶的脚趾们已经是幸存者。

　　爸爸继续说：“一个生长在东北的拳击手去澳门帮人家的赌场看场子。”我附和：“奶奶，你知道东北在哪儿不？就是我们国家最北边。赌场你晓得哈，去赌场看场子，就是打架，别人花钱请他去打架。”

　　奶奶回答：“我知道这些。爸和叔叔小时候，我带他俩看过好多电影，别人家都有爷爷奶奶带孩子看电影。咱也是人，也得带孩子看。”

　　奶奶那天说了好些话，甚至还唱了歌，我把网易云的红歌曲库打开，东方红，太阳升，奶奶的歌喉初亮声。她坐在床沿，一边拿着那把生锈的大剪刀剪缺了“伙伴”的脚指甲，一边说：“年轻时，厂里经常组织唱这歌。”

　　有天，我和我爸看完电影，很困，直接赶去养老院，横躺在奶奶床上补觉。一觉醒来，奶奶拿不锈钢茶缸给我泡的芝麻绿豆茶已经凉了，我心里正犹豫要不要说感谢的话，记得上次自己提过一嘴，“下次用这缸帮我泡茶”，奶奶就记住了。

　　但，奶奶，竟然自己提起：“我今天特地用把缸（带把的茶缸）给你泡的，还是塑料杯，你上次说过，我记得。”她洋洋得意的表情，像糖尿病患者口袋里的糖，稀少又宝贵。打过胰岛素又没来得及吃饭，容易引发低血糖，口袋里的糖就成了保命药。

　　我说：“看了一个人为挣钱犯法最后被杀的故事。”此时，我为自己的概括能力，和对奶奶理解力的体贴感到洋洋得意。

　　护理员趁隔壁床奶奶在坐便椅上拉屎的功夫，转过身来接话，她说：“我们小时候也爱看犯罪片，那时候大家伙儿都不买票进影剧院，人挤人AG九游会app，我又小，直接挂人家肩上，双脚腾空着进门出门，活像村里因为糖尿病锯了双脚的五保户。”

　　奶奶坐在床上，穿着米花背心，屈腿，脚趾显出历经沧桑的形状。长久的糖尿病足只失去几个指甲盖和一大块脚趾肉，奶奶的脚趾们已经是幸存者。

　　爸爸继续说：“一个生长在东北的拳击手去澳门帮人家的赌场看场子。”我附和：“奶奶，你知道东北在哪儿不？就是我们国家最北边。赌场你晓得哈，去赌场看场子，就是打架，别人花钱请他去打架。”

　　奶奶回答：“我知道这些AG九游会注册。爸和叔叔小时候，我带他俩看过好多电影，别人家都有爷爷奶奶带孩子看电影。咱也是人，也得带孩子看。”

　　奶奶那天说了好些话，甚至还唱了歌，我把网易云的红歌曲库打开，东方红，太阳升，奶奶的歌喉初亮声。她坐在床沿，一边拿着那把生锈的大剪刀剪缺了“伙伴”的脚指甲，一边说：“年轻时，厂里经常组织唱这歌。”

　　我常听人说，年轻人是最有希望的，仿佛老人家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，是走向死亡的定局。可是，这场定局也有许多变量，生命倒数的日子也在不可逆转地生长着。而奶奶生活的变化，可能是我们去养老院看她，也可能是身体出问题，进医院。

　　如果晚辈们去看她，她就翻箱倒柜，泡茶、递零食，几乎每回都会走出房门，目送我们下楼离开。这种见面的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里，想她了就去看会儿，日常无事就过自己的生活。

　　如果奶奶住进医院，爸爸、叔叔就从各自的生活里赶过来，聆听医生嘱咐，无可奈何，偶尔也带点抱怨情绪地嘱咐奶奶。

　　奶奶是“淘气”的长辈，“打完胰岛素一定要吃饭”，这一条纪律，她违反了好几次，由此引发低血糖晕倒送急诊的后果也没让她长记性。

　　奶奶是“本性好”的长辈，每回她从昏迷中清醒，总会说：“对不起，打扰你们休息了。不用再请人照顾，不用加钱，你们也不用来陪，我都可以自己做到。”

　　这家养老院的二楼，一般住不能自由行动的老人，护理等级为二级或一级护理。饭点前一小时，走廊上已经聚集起几十位爷爷奶奶，这里有十多张桌子，只有四把椅子。毕竟大多数人自带轮椅。

　　我拿着奶奶的搬家物品一趟趟穿过二楼走廊，去到尽头处的房间。围坐成多个圈子的爷爷奶奶们盯着我看，他们头还能动，目不转睛，却没有人和我搭话。他们和我在媒体上见到的老人不太一样，难道是因为都是i人？

　　有蟑螂，钻进临时放置奶奶冬装的储物箱里。我扔掉纸箱，把衣服拧巴着塞进塑料袋，放上柜顶。我猜想，奶奶之后找衣服时，会很恼火吧。没关系，到时候，是爸爸帮她取箱子，奶奶不会怪我的。

　　什么年龄该做什么年龄的事。75岁住在养老院的奶奶，需要学会做个“好”母亲：听话，照顾好身体，不给子孙添麻烦。26岁无业无存款的我，需要学会做个“好”女儿：听话，好好学习，好好找对象。

　　如果奶奶学会了做个“好”母亲，那她的未来会是怎样呢？坐上轮椅、加入圈子，注视新鲜生命的路过吗？

　　开学第一课，校长鼓励我们追求45度的人生斜率，一路奋斗，勇攀高峰。我看着PPT上那条笔直的45度斜线，怀疑真的有某人的一生可以做到如此吗？这条笔直的人生线会不会通往那顶只有老年人才看得见的红绿灯呢？

　　我觉得自己是实现不了校长的祝福了，于是下课后，打电线度的奶奶。我问她：“每次你说能照顾好自己，不会害孩子们，结果却不得已进了医院时，会不会很难受啊？我现在想做好很多事，可是发现真的好难做到。”

　　奶奶接通电话，回答我：“没关系，事情都会过去的。我的‘孙宝宝’不管怎样，在我心里，都最优秀了。”